
外国语学院 张淼老师
五一前夕,老公突然说要带我去太原见位朋友。“啊?带我见谁啊?为什么大老远的要带我去见你的朋友?”我心里冒出一连串的问号。老公一脸神秘的说;“这位是我的新朋友,但可是你的老朋友呢,人家委托我郑重邀请你这个老朋友去叙叙旧。”如此,我便猜到一二了,他说的一定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,可任凭我翻遍记忆的相册,却始终拼凑不起那张即将重逢的面孔。岁月如同教室里的粉笔灰,在二十载光阴里纷纷扬扬地落满肩头。一张又一张或清晰或模糊的年轻的脸庞,浮现在我的记忆里。
2006级机械学院的林旭,一个皮肤黝黑,个子不高,操着很重的家乡口音的男孩子,第一次被我叫到办公室,是因为课堂的单词测试几乎交了白卷。他站在我面前低着头,像一株被风雨打蔫了的幼苗,手里攥着那张单词测试卷,指节都泛了白。
“坐。”我推了推眼镜,指了指对面的椅子。
他坐下,却不看我,眼睛盯着桌面,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。我接过成绩单,数字确实刺眼,但更刺眼的是他眼中的那种自我放弃。
“英语不好?”我问。
他点点头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头压的更低了,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:"从小就不行。”
“为什么不行,哪里不行呢?”
“记不住单词,听不懂听力,一看到长文章就头晕。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。
我笑了:“这很正常!”
他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不解。也许大多数学生被老师批评的时候,听到的都是“你得努力”“你要用功”,我却告诉他“这很正常”。
“英语不是你的母语,觉得难很正常,但难不等于学不会。”
那天的谈话持续了很久。我了解到,林旭来自一个小县城,那里的英语教学水平有限,他的基础确实薄弱。但更严重的是,多年的挫败让他对英语产生了恐惧,这种恐惧比任何语法漏洞都更难填补。
“从今天开始,”我最后说,"每次上课你坐第一排。”
他的眼睛一下子瞪的好大:“可是...”
“没有可是。另外,每周三下午来我办公室,我们从头开始。”
就这样,林旭开始了他的"英语重生"之旅。起初,他连最基本的动词变形都记不住,听力练习时紧张得手心出汗。但我发现,这个看似怯懦的男生骨子里有股倔劲。他会在笔记本上记满密密麻麻的笔记,会把同一篇听力材料反复听上十遍,直到听懂每个词。
有一次,他在课堂上回答错了一个问题,全班哄笑。我看到他的耳朵红了,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低下头,而是盯着我,等我讲解正确答案。那一刻,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发生了变化。
我们每周三的共同学习就这样持续到期末,虽然他的词汇量仍不如其他同学,但他学会了用已知的简单词汇表达复杂的意思。最重要的是,他对英语不再充满恐惧了——这是学习语言最关键的突破。
“老师,我想报六级。”第二年春天的一天,他突然对我说。
我挑了挑眉:“确定?”
“嗯。”他点头,“我想试试。”
我没有告诉他的是,我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会来。在他坚持每天早起背单词的时候,在他主动报名参加英语竞赛的时候,在他开始用英语写日记的时候——那个曾经畏畏缩缩的男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蜕变了。
六级考试那天早上,我在考场外碰到了他。他看起来比我想象中平静。
“紧张吗?”我问。
“有点。”他老实承认,“但您说过,觉得难很正常,但难不等于过不了。”我们俩都笑了。
成绩出来的那天,林旭第一时间给我打来电话。
“老师,我过了!458分!”他的声音充满激动和兴奋,虽然成绩不高,但我们都知道,这个成绩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,每一分都见证了他这一路走来的蜕变——从自我否定到自我突破,从畏缩不前到勇敢尝试。
林旭后来告诉我,这次经历改变了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。他明白了所谓的“天赋”或许存在,但更重要的是不放弃的努力。而作为老师,我则更加相信:教育的真谛不在于灌输知识,而在于点燃学生心中的那团火。当一只毛毛虫破茧成蝶时,它展现的不仅是美丽的翅膀,更是生命内在的、不可阻挡的成长力量。
正当我的思绪正在记忆里游走的时候,老公突然在旁边说到:
“十多年前的学生对一个基础课的老师还能如此印象深刻,记忆犹新,看得出来,你的学生缘不错啊!”老公的评价让我心里美滋滋,不由得开始期待这一次旅行。
高铁穿过华北平原时,我望着窗外飞逝的麦田出神。记忆把我拉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初秋的清晨,我仿佛看到自己第一次站上讲台时的情景。朝阳将知行楼的走廊染成蜂蜜色。我站在教室的门口,心里反复默念精心准备好的开场白。虽然我已经提前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如何镇定自若地走上讲台,怎样面带微笑地跟学生打招呼,但汗津津的手却已浸湿了书和教案,扑通扑通跳的心跳声让我忽略了身边匆匆忙忙的脚步声。突然,铃声刺破寂静,我深吸一口气走进教室。我站在讲台上,看到一双双清澈真诚的眼睛和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庞,那一刻,我的紧张和忐忑一下子消失了。在流畅地说完准备好的开场白之后,我却不小心把点名册上一个学生的名字读错,引得全班学生们会心笑开,就像春风拂过的麦浪…
“前面转弯就到了。”司机提醒将我的思绪拉回当下。出租车缓缓停在路边。酒店旋转门前,一个身着正装年轻人马上迎了上来。我边下车边仔细打量:他瘦瘦高高的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穿着一套深蓝色正装,一副办公室领导的打扮却也藏不住一脸的书生气,镜片后温润的目光与记忆里某双眼睛悄然重合。见我下车,他面带微笑的大步走过来,他递来的名片上印着某国有大矿技术部长的头衔,握手的力度却仍带着学生特有的腼腆,恭恭敬敬的说着“老师好,老师好!”
在氤氲着老陈醋香气的餐馆里,他手上一遍一遍的翻着菜牌,嘴上反复说着“一定要让淼姐尝尝我们的地方特色”,生怕漏掉了什么我没尝过的美食。听到他叫我“淼姐”,真是感慨万千啊!当年的这些学生很少称呼我“老师”,而是亲切的唤我“淼姐”。时光荏苒,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再听到这样的称呼了。
他如数家珍地回忆着往昔。“您一定不记得我了,因为我上学的时候特别害羞,上课不敢举手,下课也不敢找您问题,但您确是我最尊敬,印象最深刻的老师。您总说‘人生没有补考’,每次课都要测试,吓得我们宿舍天天组团背单词。您还教会我们提前了解就业形势,为毕业以后做好规划…”他掏出手机展示女儿读英文绘本的视频,五岁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念着"butterfly"。暖黄的灯光下,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与当年那个总坐第一排、笔记本工整如印刷体的男生渐渐重叠。
窗外华灯初上,沙棘汁的酸涩在舌尖泛起微甜。原来有些种子要在岁月窖藏后方能品出醇香。那些被我视作寻常的晨昏,竟在某个年轻生命里生长出如此蓬勃的枝桠。
于他,英语不再是纸面上ABCD的排列组合,而是父亲教女儿认识世界的第一把钥匙,是科研论文里跳动的专业术语,更是青春记忆里永不褪色的图腾。而于我,讲台生涯给予我的最大馈赠,莫过于见证无数年轻的生命如何带着教室里的吉光片羽,在广阔天地间酿出各自芬芳的故事。
临别时他再次郑重地叫我“淼姐”,这个久违的称呼倏然掀起记忆的涟漪。二十年光阴在指缝间潺潺流过,那些曾在教室里啃着包子背单词,在新年晚会上叫我一起包饺子,在雪后找我一起打雪仗的年轻人,如今正用不同的专业知识在各自的岗位上书写着自己的人生篇章。他们早已散作漫天星辰,而此刻眼前的星光,正温柔地照亮我来时的路。